腊月的一天早晨,在通往蓉湖镇酒厂的水泥大道上,一位老人正精神抖微地蹬着自行车。他叫孟康,今年59岁,在酒厂工作了四十个春秋,二十年前被命名为劳动模范,受到过中央首长的接见,是个受人尊敏的老人。
孟康进了厂门,推着车子走过门卫室,当他习惯地微笑着向值班人员打招呼时,只听得里面狠狠地骂了声“老畜牲”,又“噗”的一声,一口腥臭的浓痰迎面飞来。听声音,孟康知道这是全厂有名的“三角黄石”阿菊,平日里自己与她没高没低,她再“刺”,也与自已客客气气。孟康猜想今天不知谁又惹恼了她,发起这脾气来。他刚把自行车推进车棚放好,才转身,只听得“砰”的一声,厂勤杂工小朱一脚把自己的自行车踢倒在地。孟康连忙走过去,还没开日,小朱就哼了一声,凶狠狠地说:“你早该爬上去了,应该乘小轿车了,这破车,还用它于什么?”
孟康正要同他论理,却见他轻蔑地一笑,自顾自走了。孟康知道他是个“二百五”,苦笑一声,把车扶起摆好,去到食堂里安排中午的饭菜。正当他把淘净米的饭盒放在贴着白瓷砖的炊桌上,笑呵呵地掏出饭券交给炊事员的时候,冷不防,背后伸出一只手把他的饭盒一扫,连饭盒带米饭摔在地上。孟康回头一看,毛胡子老周这个平时和气的炊事员瞪着自己!孟康懵了:自己在厂里几十年,以厂为家,一直与人和睦相处,别人也总是对自己尊重和信任,今天怎么啦?
“你不让我们吃饭,我也要叫你吃不上饭!”毛胡子暴跳如雷。
这回孟康再也忍不住了,泥人还有泥性子嘛。他气得抖抖索索地一步跨上前,一把抓住毛胡子老周的前襟,气愤地说;“你说,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吃饭?”
老周望着清瘦的孟康,不屑挣扎,冷笑一声:“好,我就让你照照镜子。”
说着,他朝饭厅里喊一声:“你们快来看,这老东西做了损事还装蒜!”
话音一落,里面涌出一大群人,有炊事员,也有刚上班的工人。人们见了孟康,一反往日对他的亲热和敬重,竟不约而同地站在老周一边,责骂孟康“明里是人背里是鬼”,有几个愣头青还把孟康推推搡搡,扬言要揍他。这下可把孟康气坏了:这是撞了哪门邪神?他觉得眼前发黑,头脑一阵昏眩,就在众人的讽刺唾骂声中,松开了抓住老周衣襟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厂长办公室走去。
蓉湖酒厂厂长姓殷,名叫殷荣生,是全县有名的优秀企业家。他见孟康进了办公室,就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让他先定定神。孟康顾不得喝茶,把今天一早所受的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殷厂长心不在焉地听他诉说完毕,不冷不热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今天工人们的态度是粗暴了一点,可是他们确实也受了委屈。你想想看,什么原因惹得他们这么大火?”
孟康说:“殷厂长,你不是不知道,我在这厂里干了这么多年,难道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殷荣生笑一笑,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干过对不起厂里、对不起工人的事。譬如说,你有没有给上面写过信?”
提起写信,孟康一下子明白了,他是写过一封信。那是上个月的一天,孟康和往常一样到仓库去领料,刚踏进库房就闻到一股难闻的霉烂味。一问,原来厂里刚从外地运进了一批地瓜干。这批地瓜干是厂长从二道贩子手里买来的,质次价高。孟康知道用这种地瓜干做原料必定会使酒的质量下降,损害顾客利益,就到办公室里劝说厂长。谁知厂长说现在采用新工艺,霉地瓜干经过处理,生产出来的酒质量也不会差。孟康心里憋不住,就向县消费者协会写了一封信。难道这信也有错?孟康正愣征,厂长又板着脸说:“老孟;你是老工人,又是劳模,总不能忘掉厂领导对你多年的关心和培养吧。眼下改革开放,形势不同,你不了解的事情就别插手…”
孟康正要分辩,厂长挥挥手,继续说,“我知道你爱向上面汇报情况,你一人出风头,大家就吃苦头。”
孟康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气得涨红了脸。他正要同厂长评理,忽然门外闯进一个人来,孟康一看,又是那个门卫室的阿菊。阿菊一进门就粗喉大嗓地哭叫:“厂长,你好缺德,扣了奖金元,误了我外甥一条腿!”
厂长冷冷地说:“怪我?要不是那一笔罚款,哪会少发奖金!要问罪,你也该寻准主嘛。”
阿菊回头看见了孟康,心中的愤懑像山洪一样一下子暴发了。她一把揪住孟康,一边摇撼,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孟老头,没子没孙你这么大年纪还要作啥孽,写啥短命信,害得厂里罚款,奖金敲掉,我外甥跌坏了腿,本想等到厂里发了奖金送城里去医治,谁知奖金没发,误了一星期,成了残疾……”
她这一吵,门外又涌进一群人,片刻间把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七嘴八舌地数落孟康的不是,咬牙切齿地咒骂孟康。孟康这下子傻了眼,用力眨了眨眼晴:这不是在做恶梦吧?他希望厂长出面压一压群众情绪,可是厂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愤怒的人们把孟康推来搡去,就像在公共汽车上抓住了小偷。孟康震惊了。他脸色发白,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凄凄惶惶地说:“各位兄弟姐妹,我孟康与大家共事这么多年,你们还不了解我吗,我写这封信完全是出于好意,为了咱厂的前途…”
“好意?做了内贼还说好意?”众人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怒骂,孟康有口难辩,只觉得头脑嗡嗡地发胀。他一阵心酸,再也忍不住,两道眼泪就流了下来。
孟康病倒了,他头痛欲裂,小便带血,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昼夜,不吃也不喝。他原本清瘦的脸庞更消瘦了,他原本花白的头发更白了。从这次事件中,他找出了事情的原委,他不怪章阿菊、毛胡子和小朱,也不怪大群不明真相的同事。他把厂里近年来发生过的一些怪事串起来,想了许多许多。他痛心厂长他们用假货劣货砸坏几十年全厂工人创出的蓉湖美酒的牌子,他预料有朝一日事发,蓉湖酒厂将会毁于一旦。自己虽然是个工人,而且就要退休,但共产党教育培养了自已几十年,决不能袖手旁观。
第四天,孟康强打着精神,找到殷荣生,向他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殷荣生接过报告,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发觉的微笑。他劝孟康慎重考虑,不能为了一时感情冲动丢了后半生的退休金。孟康默不作声,殷荣生就批了同意两字。孟康办了移交手续,在全厂职工一片复杂的眼光下离开了蓉湖酒厂。有人看见,他到银行提了一笔存款,孤零零地登上了北去的汽车。人们猜测,这老头子是回到他的老家去过日子了。
孟康一走,殷荣生就像拔掉了一枚肉中刺。原来,这两年,他看到劣酒冒充名酒能赚大钱,就在这上面动了脑筋。他利用蓉湖美酒这块牌子,以低价购进次品原料造出劣酒,贴上“蓉湖”商标,放进仓库直接卖给酒商和宾馆饭店,牟取暴利。那次孟康的揭发,虽然给他带来了一场惊吓,但由于他有“优秀企业家”的桂冠,加上县有关部门有他的亲朋好友给他通风报信,一场严肃的案件化为儿戏。现在他召集亲信,重新结好人事网,把自己的小姨子林苹调去当了仓库主任,并且订出了一道道规定,其中两条是:货款一律收取现金;除了仓库人员,本厂任何人不得进入仓库。从此以后,蓉湖酒厂干脆大批买进劣酒进行加工,汽车进进出出,蓉湖美酒销售量猛增。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进蓉湖厂。这年头,经济效益好了,一好带百好,殷荣生一跃为市优秀企业家,名声更大更响了。
这一天,镇上“东海美酒有限公司”总经理宋阿毛来到厂里,一进门就把厂长殷荣生拦在接待室里谈生意。这“东海美酒有限公司”是个皮包公司,连经理带办事员总共才3人。殷荣生过去知道他们的生意不大,不愿和他们交往,谁知这次宋阿毛从包里取出一大叠现金,作为预付款,订酒瓶。殷厂长见了货款,当即批准定货瓶,分两天取货,合同签好,当场取第一批货。宋总经理取下腰间BB机,几声呼唤,片刻之间一辆卡车驶进了蓉湖酒厂,直向酒库开去。车门一开,跳下一个人来,只见他穿一身臃肿的棉大衣,戴一只普通棉帽,脸上的肉鼓鼓地发亮,两只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鼻子发红像是酒糟鼻,这是镇上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宋阿毛介绍说,他是公司里新近请到的一位酒师傅,是个哑巴。陌生人下了车,努力睁大眼晴向大家打招呼,人们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个个笑出声来。朱阿毛把准运证、出库单交给了林苹。林苹一看数量较多,自己没法搬运,回头看见陌生人那傻乎乎的样子,心想机灵人谢绝进库,还怕这俊头傻脑的陌生人?就向他招了招手,打手势要他到里面去搬。陌生人迟疑了二下,朝宋阿毛看了一看,宋阿毛大声吆喝他快搬,陌生人就狗熊似地快步走进酒库,按照林苹的指点,把一箱箱的酒搬了出来。
第二天,将近中饭的时候,宋阿毛公司的卡车又来提酒了。这回是陌生人和驾驶员二人同来,陌生人一下车,林苹就急着开了库门,让他去搬,生怕搬慢了拖延她去食堂午餐的时间。开始几箱陌生人搬得很顺利,就在搬了将近一半的时候,忽然,一只包装箱的带子断了,“嘆”的在陌生人的脚上砸了一下。陌生人“唔”了一声,弯腰捂住了脚,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地搓揉起来。林苹一看,去食堂的时间已到,这傻货要揉到什么时候,就打个手势叫他等一等,把库门一关就向食堂奔去。不一会,她从食堂端了饭菜回来,还带来了一名工人,帮着陌生人把酒搬完,陌生人瘸着腿上了车,汽车开走了。
正当蓉湖酒厂的财源茂盛之时,发生了一件让全镇干部群众震惊的事。那天,香港酒业巨头王老板专程到蓉湖镇,他久慕蓉湖美酒大名,准备投资千万美元联合发展美酒经营。镇长隆重设宴,热情招待。席间,镇长特地取了一瓶蓉湖美酒,敬给王老板。王老板是品酒师出身,他只呷了一口,就皱了眉头。镇长不知缘由,还是频频劝酒。王老板憋不住,说这是假酒,镇长哪里肯信,重开一瓶,王老板仍旧摇头。王老板从秘书手中取过半瓶蓉湖美酒,说:“这是我从香港带来的标本酒,同是‘蓉湖美酒,味道大不相同,你们大家可以尝尝。”众人呷一口咂咂味道,果然酒醇味浓,不同一般。这时,王老板摇头叹息:“可惜呀可惜,好端端的名牌,眼看就要毁了!”
说完就要离席而去。眼看着千万外资就要泡汤,镇长着了忙,他向王老板拍板:三天之内查清假酒来源,严肃处理,不误联营大事。
宴会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不说王老板在宾馆静候消息,且说镇长立即派人把宾馆刚进货的整箱蓉湖美酒送到市质检中心查验质量。查验单很快出来了,那箱蓉湖厂出品的蓉湖美酒竟是经过“加工”的劣质白酒!消息一传出,镇上所有商店饭店宾馆里的蓉湖美酒金部送检,竟没有一瓶是真的!这下,人们震惊了,大车小车拉着“蓉湖美酒”涌向蓉湖酒厂,纷纷要求退货。一些外地公司酒商闻讯,立即退货索赔。厂里停产停工,偌大一个“明星企业”顷刻间遭受了灭顶之灾。几家受损失较大的公司联名向法庭上诉,法庭传讯了殷荣生。
突如其来的东窗事发,使殷荣生慌了手脚,他连忙召集亲信商量对抗办法。几个人商量了半天,还是殷荣生想出个主意:干脆来个不认帐,不承认本厂生产过假酒,只是质量上有一点问题。他关照林苹,突击做好假帐,烧毁仓库帐目,由于大多数货款是现金,殷荣生认为银行存款往来不多,可能蒙混过关。殷荣生先发制人,在承认本厂产品有一定质量问题的同时,抗议社会上生产蓉湖美酒冒牌货。凭着他显赫的政治名声和如簧巧舌,法庭上舌剑唇枪,一时难以定案。殷荣生稳坐钓鱼台,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正在这时,法警向庭长报告,有人要求出庭作证。得到庭长允许,他搀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众人一看,竟是“东海美酒有限公司”雇用的陌生人。只见他呼吸急促,满头虚汗,颤抖着递过一叠纸后,就软瘫在地上。庭长摊开那叠纸一看,原来是蓉湖酒厂上年度的一本仓库帐,还有厂长亲笔批条、出库单等,这正是酒厂送审材料中所没有的。这下殷荣生慌了阵脚,在明证面前,难圆其说,只得败下阵来。
经过两天认真审查,查出蓉湖酒厂近两年中制造假酒近百吨,牟利百万,严重扰乱了市场。执法部门宣布收审殷荣生,酒厂小集团主要人员依法立案查处。
假酒案一经查明,镇长立即找到王老板,向他说明了事情真相,谈了处理结果。王老板见假酒根源已除,就爽快地答应了联合计划,当场签订了投资协议。
蓉湖酒厂工人得到这个喜讯,全厂一片欢腾。他们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神秘的陌生人,应该感谢他一下。勤杂工小朱向“东海”公司打听他的去向,却传来一个惊人的噩耗:陌生人患了严重的尿毒症,抢救无效,已在昨天逝世了!由于他身边没有亲属,只等明天就发丧。大家商量一下,决定以蓉湖酒厂的名义给他送一个花圈。章阿菊和小朱自告奋勇把花圈送到东海公司。两人踏进公司大门,却见宋阿毛经理已迎在大门口,看见他俩到来,立即掏出一封信,说是孟康托交给章阿菊的信。孟康?不是已回了老家吗?宋阿毛见阿菊感到诧异,笑笑说,孟康没离开蓉湖,他一直在我这里工作。具体情况你看了信再说。章阿菊接过信,让小朱把花圈送到里面,拆开信,信封里有元钱,还有两张信纸。信是这样写的:
章阿菊并告全体同志
这是我离厂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你们交谈。我离厂的原因,当时你们还不理解,现在大概理解了。殷荣生他们制造假酒,大批的钱财进了他们的腰包,而我们共同创造的名酒牌子被他们用假货劣货在砸毁。我离厂以后,一种责任感驱使我要揭穿他们的阴谋,我以义务劳动为条件进了“东海公司”,为的是摸清殷荣生他们的行迹。为了混进仓库,我绞尽脑汁,一次偶然发现我对生漆有异于常人的反应,但对我的身体有致命的伤害,我顾不得这后果,就在生漆旁睡了一夜,变得面目全非,以“陌生人”的身份终于进了厂里酒库,掌握了他们销售假酒的部分证据。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是黄土拥身了。由于我患有隐匿性肾炎,严重接受生漆反应发展为尿毒症,又未能及时治疗。医生怪我自作自受,我毫无懊悔,我年近60,为大家做了这件事,死也无怨了。
另外,奉上元,请你好生为你外甥治腿…
章阿菊看到这里,如梦初醒,陌生人就是孟康啊!她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落下来:“孟师傅啊,我错怪了你,对不起你啊!”
她顾不上去看孟康的遗体,夺门而出,一边走一边号啕大哭,直向蓉湖酒厂奔去。第三天上午,蓉湖镇上出现了一只长长的送葬队伍,章阿菊扶着跛脚的外甥捧着孟康的遗像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全厂工人,几乎每人都杠着一个花圈,队伍沿着三里长街慢慢地前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