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狯园》,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给我印象很深:
在浙东桐庐县,有一家夫妻俩经营的小酒馆,也没多大规模,维持生计而已。某天一个云游道士路过,进来取酒便饮,喝完也不给钱。店主看他是个出家人,也便没有计较。如此好几天,这道士都来小酒馆里吃白食,店主也不介意。终于,这道士被感动了,说:“我叨扰你们好几天,喝了你们不少酒。看你们每天辛辛苦苦酿酒也真不容易,我现在要报答你们。”说完便拿出两粒药丸,扔进了店家门口的水井里。水井里的水开始沸腾翻滚,不一会儿全都变成了飘香的美酒。取上来尝一尝,比夫妻俩土法自酿的村酒不知道要强几百倍。道士走后,夫妻俩就贩卖这井的美酒,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整整卖了三十年,积攒下一份庞大的家业。三十年后的一天,这位道士又出现了,店主全家非常热情地招待道士。道士问他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已经成为老太太的女主人回答: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一点遗憾,以前我们酿酒时会产生很多酒糟可以用来喂猪,现在直接从井里打酒了,就没有酒糟可以喂猪了……
故事的结局是:道士听完之后非常感慨,伸手到水井里取走了那两粒药丸,井里不再有美酒,小酒馆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故事的主旨很明确,讥讽的是人心不足、贪得无厌的现象。一口能自动产酒的井都到手了,却还斤斤计较于喂猪的酒糟。写这个故事的作者,一定对人心之贪、人欲之不足,有着非常深刻的体会,所以才能写出那句“奈乏糟粕饲猪,亦一欠事”的神来之笔,形象之极。
但是仔细玩味这个小故事,却又并非是单纯的一个“贪”可以概括。
老太太说出“奈乏糟粕饲猪,亦一欠事”这句话时的心态,更多的是一种“愚”,而不仅仅是“贪”。在遇到道士之前,她们家的产业结构很简单:酿酒+养猪,酿酒为主业,产生的废料用来支撑养猪这个副业。在这个结构中,副业是依存于主业而产生的,是为了让投入在主业领域(酿酒)的生产资料(粮食)能得到最高效的利用。也就说是,老太太选择喂猪作为副业,并不是因为喂猪能产生丰厚的利润,也不是因为她喜欢喂猪,纯粹是因为从事酿酒的被动选择。
道士的出现,打破了她家的产业结构,两颗药丸下去,水井变成酒井,相当于一次翻天覆地的技术革命,投入的成本趋近于零,产出的全部都是利润。不存在生产废料,所以副业也就消失了。总体而言,老太太一家肯定是利好的,因为暴涨的主业业绩,足以覆盖消失的副业。但是老太太光看着自己的业务少了一个板块,却没有看到自己的总体业绩的暴涨。这就是她格局小了,忘记了设立副业的初心什么,总认为自己多了可以,少了就不行,哪怕多的远远能覆盖少的,但总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在这种格局之下,自然而言会让道士反感。道士把能变水为酒的药丸拿走,老太太终于可以恢复她的喂猪副业了。这就是一种“愚”,因为她算不过大帐来,所以割舍不下那些副业。很多拒绝技术革新和升级的,没有舍弃鸡肋的决断的,表面是贪心,深究之后未必不是此番愚心。
老太太其实并不是坏人,在她还没有发财的时候,道士去她们的小酒店喝酒,她很大方地不要钱,懂得施舍。佛经上说,人生有二十难,其中有两条:“贫穷布施难”和“富贵学道难”。一个自己物质贫穷的人,还能去施舍帮助别人,这是很难得的。老太太做到了“贫穷布施难”这一点。但是当她有钱之后,她的格局心胸没有打开,见识没有提高,还是汲汲于小利,这就是“富贵学道难”。没能参透事情的本质,故而呈现出贪心的形象。贪心是表象,根本还是没有“学道”,根本还是“愚”。
《古今谈概》将此故事编入了“贪秽部”,窃意入“专愚部”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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