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我从局工程股调到水利工程队当技术员,与一些老师傅们长年奔波在水利工地,吃住在一起,条件虽然艰苦了些,但从他们身上获得了不少人生的信心和乐趣。
铁匠老冯头
有一年,到骆马湖边的民便河上建一座翻水站。工地上有一位铁匠冯师傅,除了新来的小青年,大家都喊他老冯头。
老冯头,五十多岁的年纪,偏瘦,黝黑的脸上留着短胡须,人显得精神,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我的印象中,老冯头的穿戴,一年到头只两身行头。夏天穿一条黑裤白腰的大裤衩,光着脊梁,肩上搭一条退光了毛的灰毛巾。“开炉”时,胸前再挂一条拖地大围裙,防止打铁时火花溅到肉上。这套行头一直穿到深秋。天冷了,光脊梁实在受不住了,他才换另一套行头---一身黑色的“空壳”棉袄棉裤,再戴一顶折了两三道的黑线老头帽。棉裤也是“大腰”的,也是白裤腰,系一条布带子,两腿间坠着一个肥大的裤裆。棉袄是对襟的,不扣扣子,也用一条围巾粗的布带子系着。
老冯头生活很简单,就是爱喝一口。那会儿,工地上没有拌合机,没有振捣器,没有定型模板。支木模用的耙钉多,还有钢筋工的扳手,吊装工的撬棍,拌混凝土的钊钩子,浇捣工的钢钎钢铲等,都是由他一锤一锤打出来的。收工了,天黑了,已精疲力尽的他,回到工棚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装着八五酒(当地八毛五一斤的散酒)的塑料桶从床底下提出来,倒满一白瓷碗,往铺板上一坐,就着上顿吃剩的水煮花生米、咸疙瘩丝,还有两片豆腐干,就开始“滋滋”地喝起来了。这时你再看他,笑眯眯地深抿着嘴,感觉比喝洋酒吃牛排的阔佬还满足。有时连这样的下酒菜也没有了,他就走到运河大堤坡面上的拾边地里,摘几根长短不齐的嫩豆角回来,也能喝得津津有味。工地紧靠骆马湖,吃鱼很方便,又便宜,食堂里烧杂鱼,一份也就几毛钱。别人劝他来份鱼下酒,他会笑着说:“不用,这就很好,有酒就行!”
夏天的骆马湖边,野草茂盛,蚊子多,个头大,叮人厉害。别人都支上蚊帐才能睡,他没有。有人劝他买两丈纱布做顶蚊帐,他说哪有那闲钱。人家说:“你少喝两顿,不就够做一顶蚊帐了?”他笑着说:“不用!我一大碗酒下肚,倒头就睡,一觉杠到天明,没一个蚊子咬我!”谁信呢?我想,只是过于疲惫又享用了酒精,再没了精力与那些捣蛋虫纠缠罢了。
衡师傅的豆腐锅
衡师傅是水利工程队的老职工。因“资格老”,单位把他当作“管理人员”安排到工地,协助队长做现场管理。冬天,他的工棚里会有一个煤球炉,一张小铁锅。工地上常常赶进度,不能准点吃饭,特别是大冬天,饭菜凉得快。为照顾老同志,队长就给他配个炉子和小锅,便于热热饭菜。他很是感激。有了这个“硬件”设施,就可以进一步改善伙食了。邳州人爱吃的“盐豆咕豆腐”,也是他常吃的拿手好菜。每天早晨,有附近的村民挑着担子来工地卖豆腐,他就每天买一块放在工棚里。工程不太紧张时,他会悠然地炖着“盐豆咕豆腐”:锅里放油,用铲子往周圈荡荡,豆腐切片下锅,两面煎的金黄,再倒进自家带来的鲜盐豆子,撂上葱花姜片,放在煤球炉子上慢慢咕嘟着。自己则斜坐在破办公桌头,一边瞅着锅,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待到锅里的豆腐被咕嘟软了,能随着冒着红泡的盐豆汁开始颤动时,他就会起身坐到炉子跟前的小凳子上,取出从家里带来的煎饼,捧在左手,右手架着筷子,瞅着满锅跳动着的豆腐,一边咕嘟一边吃。豆腐入口,又热又辣,把嘴唇和舌头忙得连吹带搅古,才能勉强咽下去。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头上就开始津津得出汗了。
施工紧张的那段日子,他的“盐豆咕豆腐”可就没有那个滋味了。每次回到工棚,已是饥肠辘辘,饭后还要加班,他就把还盛有上顿吃剩的盐豆咕豆腐的锅,从床底拽出来,端详一眼,豆腐少了再添豆腐,盐豆不足再加盐豆,又把锅放到煤球炉上咕嘟起来了。吃过了,盖上锅盖,又往床底一塞。若工地忙起来,能如此反复多日,他还吃得津津有味。后来,大伙见他就开玩笑的说:衡师傅的豆腐和沛县的狗肉一样——都是带老汤的!
冯队长的“现场定额”
冯师傅在单位里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从五十年代起就参加了大搞水利工程建设,是个老施工队长。他一辈子不喝酒,只抽烟。上边来人检查工作,需要在工地吃饭,他很少赔。即使强拉上桌,他也是不喝酒,吃两筷又坐到旁边抽烟说话了。别看他不是水利工程科班出身,现场工程管理却很有一套。无论任务安排、人员调度、设备材料管理、质量管控等,都能安排得条条是道。
水利工程队原来是事业单位,不是市场化经营,以完成上级安排的水利配套工程为主。那时候,冯师傅已开始摸索试行小段包工。工地上虽然有《水利工程施工定额》,因为施工现场环境难度千差万别,很难统一套用。有一次,他安排小胡那个班转运材料,先干一天看看。小胡是个精灵鬼,爱算计,平时做事不吃亏。他第一天领到任务后,就让班里的人磨洋工,交代大家干慢点,再慢点。心想,冯队长肯定会把第一天干活的效率,作为小段包工的定额依据。一天下来,他找冯队长问怎么包法。冯队长反问他今天转了多少材料?用了多少工?小胡汇报了转运的详细情况,强调如何如何的难运,最后说:“折算下来,一吨用1.1个工。”冯师傅笑了笑,身子往椅子上一仰,不紧不慢地说:“小胡啊,你就别绕了!”接着他把几天前安排试运时的人员配置、工具状况、卸料地点、路况运距,耗用工时等说了一遍,还说:“为了适用,合理,我还专门安排了他们工间休息。这样,转运一吨材料才用0.6个工,你怎能用了1.1工?”我当时在场,从心里佩服这位老师傅的工作精细,简直就是一位定额工程师!是的,一个国家大政方针的颁布实施,何尝不是先搞试点调研再推广开来?
工地上的“笑星”
马师傅,方正的高个,英俊潇洒。虽然有点口吃,但说话幽默,很爱讲呱。大伙都说他是工地上的笑星,有人称他老马,还有人直接叫他“马季”。那会儿,工地上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荒郊野外的夜晚,到处黑漆漆一片。大伙儿吃饱晚饭,没地方可去,就聚在大连铺的工棚里,有躺被窝的,有坐铺沿的,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侃大呱。呱有素的,也有荤的,黑夜的工棚里常常爆出轰然的笑声。当然,笑声动静最大的,肯定是老马讲的段子。至今我还记得他侃的一个笑话。他说,某局长到南方出差,进一公厕,迎面见一保洁员向他打招呼:“首长好!”局长得意地点头应着:“好!好!好!”随后走到小便斗处“放水”。局长昂头挺胸,双手叉腰,一边“放水”一边面壁琢磨:“我不认识他哎,他怎么知道我是当官的呢?难道我天生有官相?”正得意间,裤门还没关上,就见那位保洁员手持垃圾钳敲得垃圾桶砰砰响,冲着他吼道:“干什么东西的?进门就提醒你手掌好、手掌好!看!还是尿了一地!!!”
冯队长不喝酒,老马还讲过他的笑话。当年青年西路有酒厂,出产的“运河香醇”酒香味浓,名声在外,作为下脚料的酒糟里还散发出淡淡的酒香味,当地农民喜欢用平板车拉回家喂猪。讲呱开始,老马先清清嗓子,一脸的严肃说:“冯队长曾经出过一次危险。”大伙一听都紧张起来了,支耳想听冯队长遇到过什么危险。他说:“那次,他骑着自行车路过青年西路,正骑着骑着,突然一头栽倒在地,脸色通红,不省人事。”大伙“啊”的一声睁大了眼睛。“路人围过来,又按又捶又掐人中,过了好一会儿,冯队长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大伙跟着稍稍松了一口气。“路人问他怎么回事?医院?”大伙都伸长了脖子,想听到底怎么回事。“冯队长摆摆手,又指着掉在地上一块酒糟,醉汉似得喘息道:‘医院,拜托各位,抓紧把那团酒糟踢走!’”大伙听着,愣了一下,接着轰然大笑起来。
工地上的这些师傅们,就是这样,长年累月在水利工地上摸爬滚打。他们没有豪言壮语,大半为了生活,粗食布衣,有时甚至话语粗俗。但却在大地布满血管似的河流堤坝上,建起了一座座桥、涵、闸、站,为将“水害”变“水利”而苦着,累着,有时也哭着,笑着。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些老师傅们大都不在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很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