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酒糟，在我有限的古诗文记忆中，只有一则《中山窃糟》的小故事，另外陆放翁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好歹也算与酒糟有点关系。可就算如此，酒糟在我心里依然是世间最为随和的食材之一，我其实并未发现有比它脾性更好更易相处的荤素皆宜的食材。
小时候，最常见的便是酒糟炒土豆，个儿小的土豆整个地炒，稍大的切片炒。在土豆既是蔬菜也是主食的年代，能往里加上红红的酒糟，既增色又增味儿。农历六月初六，大姑家所在的地方有个大集，俗称“六月六”。这一天，大姑父和大姑会极尽所能准备好多菜，用来招待亲戚，其中必有一盘酒糟炒土豆。那时物质不丰，菜肴也只能在有限的食材里变换，相对简单的菜式中，那盘红红的酒糟土豆很招人眼，深得孩子们喜欢。在咸菜作为主打的寻常日子里，还有人拿酒糟炒咸菜，这样的搭配成功打破了菜式与口感的单调。偶尔也见酒糟炒芋艿，结果酒糟就被顽皮的芋艿裹得全身润滑，色泽也明亮许多，往往给人一种油水很足的错觉。
着实，酒糟跟猪油算得上是绝配。从前村里有哪家杀了猪，便会摆上几桌，请乡邻吃上一顿，俗称“吃猪福”，“猪福”中的主角便是酒糟炒五花肉。一大锅五花肉，爆出油后，再加入几碗酒糟，拌匀了在柴火灶里慢慢烧，直到肉色渐渐变红，渗出的油脂越来越多，酒糟也变得晶莹透亮。即使不加其他调料，都已喷鼻香。出锅后，色泽鲜艳，油光闪亮，看着都让人垂涎三尺。“猪福”宴上，常听人说“这肉好吃”“这酒糟好吃”，确实，糟也香来肉也香，普通的烹饪里饱含着绝佳风味，用它下饭，妙极。清代袁枚《随园食单》记载“糟肉”的做法：“先微腌，再加米糟。”其实，做这道菜，完全可以略去“微腌”一步，只需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并不需要太多厨艺的。现如今，有些酒店也有一道菜，用酒糟将肉片、猪肝、小肠混着炒，取其名为“猪福”。这“猪福”，是能勾出许多人的回忆来，可味道却总差了点，究其因，肉切得太薄，酒糟也放得不够狠。还有，那些埋怨食堂饭菜总是一个味儿的人，若是哪餐看见一盆酒糟炒肉或者酒糟炒小肠，便会眼睛发亮，平日里所有的埋怨于此刻烟消云散。丰富口感与味道，酒糟，确实功不可没。
现如今，物质愈发丰裕，与酒糟相搭的菜式亦愈来愈多，素的如酒糟炒芋梗，农家乐里特别常见。荤的如酒糟炒螺蛳。当酒糟被置于带有腥味的食材当中，它依然没脾没气，任劳任怨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去腥提鲜。其实，无论是荤还是素，加了酒糟的菜肴，入口都能让人感受到若隐若现的淡淡酒香，喝酒之人自然不会讨厌，滴酒不沾的人亦能借此过一小把酒瘾。
陆文夫曾说“糟货之味比酒更醇厚，比酱更清淡，是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淡泊，同时又自然地带有一种老于世故的深沉回味”。
我奶奶活了整整一百岁，在最后的三四个月里，只钟情于一样菜，那就是猪油炒酒糟。克勤克俭一辈子，尝尽人生百味的她，最后相中了这亦浓亦淡的酒糟。当然，陆文夫所说“糟货”应该是用酒糟腌制的食材。在江南，似乎“入口之物，皆可糟之”，而我的家乡，多半用酒糟直接做菜，鲜见用酒糟腌制食材。
酒糟之百搭，有时亦颇出人意料。某晚，先生应酬归来，直奔厨房，旋即，端来一碗山粉鸡蛋（用葛粉做皮，豆腐、肉和小葱作馅，搓成鸡蛋状）给我和女儿。我一看，傻眼了——汤里除了翠绿的葱花，还漂着红红的酒糟。山粉鸡蛋是舅妈做好送来的，可这酒糟山粉鸡蛋，真是闻所未闻！讶异过后，我们只将它置于一旁，继续看书。先生自己亦端着一碗进得房来，见我们没有“动口”，脸上颇有好意被拂的不悦。为安抚这喝酒之人的情绪，我俩装模作样地端起碗来，谁知尝了一小口，竟欲罢不能。这一碗酒糟山粉鸡蛋，吃得母女酣畅淋漓，亦吃得先生喜上眉梢。
在不愁温饱的今天，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变换着美食的花样。比如，有人用酒糟做核桃鸡蛋羹，将酒糟加入清水，煮开，放入打散的鸡蛋，再加红糖，最后，撒上细碎的核桃肉。亦有那好酒量的，再加些黄酒。这羹，据说是女性活血养颜的滋补佳品。不管功效如何，反正甜香不腻，口感颇佳。有些酒店的自助早餐里还有酒糟发饼，即在粳米粉中加入适量酒糟，发酵后做成小圆饼，亦颇受人青睐。
近年，先生多在西安，可到底还是放不下家乡的这一口糟香味。每每过完年，出门之时，都不忘带上一包酒糟，存于冰箱。听说，在异乡水土不服之人，带一罐家乡的茶叶，喝了家乡的茶便都好了。于先生而言，应酬之余，偶尔用家乡的酒糟为自己做上一道菜，只需一口，便颇解思乡之情了吧。有人说，糟，堪称酸甜苦辣咸之外的第六味。酿制黄酒所余之酒糟，本是小小一物，可糟香却浸润在我们的生活当中。这不浓不淡的糟味，真真叫人爱到骨子里。这没脾没气的酒糟，实乃食物界的智者。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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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彩虹
虞彩虹，金华磐安人，县作协会员，文学作品在《金华日报》《金华文学》等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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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卓庭辉、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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