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洛
小时,家乡永康的乡村家家户户酿酒。每到冬天,走在乡间,不时会闻到糯米蒸熟后的香味,和着红曲里散发着酒的气息,弥漫在村子里,唤醒又一个酿酒的季节。
家乡的酒是纯粮食酿制的酒,糯米、红曲、水,安放在酒坛里,用泥封口,沉寂黑暗的空间,缱绻时光的清梦,慢慢地融合,渐渐地沉醉,浓成了酒。
酿好的酒,一坛坛,一缸缸,一瓶瓶,可以喝上一整年,还可以用作炒菜的调料,烧鱼、肉等荤腥的菜肴时加一勺酒,不仅去腥,更添鲜味儿。剩下的酒糟,也可以做菜,小时候最喜欢母亲做的酒糟炒肉,闻着似有酒味儿,吃到嘴里却满是独特的鲜香;还有酒糟烧毛芋、酒糟炒青菜等等,都是乡间上等好菜。
喜欢这酒,是从小在父辈们那碗清澈、黄澄的酒香中熏陶出来的。晚饭时分,揭开酒缸的盖,瞬间,浓香扑鼻,拎起缸里的竹沙漏,沉入酒缸,滤出一大汪清冽的酒。舀酒勺就是一只竹筒连着一根细长的竹柄。用酒勺从沙漏里舀出酒来,倒入酒碗,端到父亲跟前。看着父亲端起酒碗,眯着眼,小小地喝上一口,随即从喉中发出“啊”一声轻叹,极其享受,然后拭去嘴角的酒痕,心满意足。
父亲曾说,奶奶在世时传授给他一些做酒的秘方,因此,父亲做的酒特别香,远近闻名。每每家中来客,父亲总会给客人大碗倒酒,大声劝酒,说这是自家酿的酒,好喝!只是这酒,入口虽好,后劲极凶,尤其是外乡来客,没摸着这酒的性子,一不留神喝猛了,出门再吹一把冷风,极易醉倒。
记得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第一次喝酒。乡人对十岁、二十岁的生日,都有传统的成长礼。十岁生日,要上方岩,参拜胡公;二十岁生日,邀来亲朋友好友,摆酒庆贺。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母亲第一次准我喝酒,敬长辈,敬父母,敬亲友,一碗接着一碗,开怀畅饮。待送走所有的亲朋好友,我终于忍不住,在天井里翻江倒海地吐……那个天井,至今我还记得,种着两颗李子树,有露台,露台中间有葡萄架。二十岁的我,就在那个天井里清醒地吐着,也正是那个夜晚,醉过以后的我,开始长大、成熟。
是男人,总要能喝点酒的。喜欢武侠小说里真性情的乔峰,酒中自有快意江湖;喜欢古代的文人雅士,酒助诗性斗诗百篇,“自称臣是酒中仙”;更喜欢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每念及此,总会不由得想起我的大伯父,孤身一人,终生未娶,时常在村中小店,掏出一把零钱,端一碗黄酒,独饮,那模样像极了孔乙已。那时不懂事的我,去店里买东西若碰上大伯父,就会低着头,赶紧买了东西,匆匆逃走……后来,他在一个寒夜里,一个人离我们而去。不知他离去前有没有酒,若有,他就不会走得很孤寂。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酿一方酒。家乡的酒,其实是水,带着乡风、乡愁,喝进口中,渗入血脉。在外求学时,我才知道绍兴的加饭、花雕、女儿红,和我家乡的米酒一样,都是黄酒,但在我看来,无论酒色、酒味,他们都不敌家乡的酒。家乡的酒,犹如家乡人的朴实,没有包装,简单纯正,清亮的红,透心的爽,满口醇香,回味悠长,当属酒中尚品。
记得大学时,和家乡好友二人出行绍兴。在一家小饭店里,点了几盘下酒菜,叫店家做个蛋花酒,店家不懂什么是蛋花酒,听我们解释了半天,接着手把手教,方才做成。然而,绍兴花雕做的蛋花酒味儿总不地道,想来这蛋花酒,还必须得用我们家乡的酒才正宗。老人们说,从前物资匮乏,用鸡蛋和黄酒做的蛋花酒,是乡间产妇坐月子的最佳补品,而今,好友聚会时,暖一壶家乡的黄酒,切几缕姜丝,打上俩鸡蛋,加几块红糖,一桌人,围炉暖酒叙友情,岂不快哉。记得有几回,在同学家,那个叫椒杭的小山村里,窗外,大雪纷飞,屋里,一壶接一壶地暖着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直喝到半夜三更……无比惬意。
年轻的时候,回家不太乐意陪父亲喝酒,父亲也就常常一个人,自斟自饮,看似喝得寂寞,自己倒也享受。年岁逐增,每次回老家,总要陪着父亲喝点酒。有一年,父亲又做了新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给我倒了半碗,喝着喝着,唠叨起来……他说,除了早餐,他已顿顿都离不开这酒了;还说,这点坏习惯可真是费钱,今年光买酿酒的糯米就花了七百多块,想想可真舍不得啊……哥说,这点钱算什么,只要爱喝就是七千元也要买啊!我想,父亲这把年纪了,能喝得动这酒,也是做儿女的福气啊!
然而,人生总有意外,几年前的一场车祸,让父亲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了二十多天,醒来后,一切再不如前,再也不能回到田地劳作,再也不能坐在院里喝酒,再也不能和我们谈笑风生……我只能看着他在病床上,静静地躺着,春,夏,秋,冬……想到这些,我的心便隐隐作痛——父亲,过去的那些年,我真该多回回家,多陪您喝几杯酒。
前些天,明达友说要回老家做米酒,他学着自己做酒已经好几年了,今年做的是酒糖苦荞烧。我说,今年带我学。家乡的老宅清寂了很久,这个周末,我照例回老家,去医院看过父亲,重返老宅,搬下几袋子的糯米……恍惚间,似已闻到煮熟的糯米香味,从我家的宅院里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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