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那时是我们牧区人心目中的国际都市。长长的公交车,繁华的菜市场,穿着白色短袖的市民,路边盖着厚厚棉垫的冰棍箱。西门口、大十字、古城台、胜利路,还有路边的杨树,无不散发着都市的光芒。
“如果按夏季标准的平均气温22℃连续5天以上的定义,西宁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夏天……”这是父亲生前经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夏季的西宁平均气温是17-19℃,历史上因山林青翠,古称青唐城。在宋朝崇宁三年,定鄯州为西宁州,取“西陲安宁”之意, 次有了“西宁”的称谓。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的家在山西的土炕上,那里有姥姥姥爷,是我们的根。大青海是另外一个家,位于青海共和县铁卜加牧区。小青海就是西宁。
每当我生气决定离家出走的时候,就威胁大人说:“我要离开大、小青海,去找姥姥。”
年,西宁市胜利路畜牧厅草原改良工作队的院内,有一座临街的灰色大楼,我们俗称北楼。就在这个平常的院落内,出了青海省两任 高级干部,省委书记马万里和副省长尕布龙。他们的孙辈就曾住在院内的平房内,和我们一起玩耍。尕布龙生前爱民亲民,亲手把自己的铺盖送给贫苦农民,退任二线后,带着水壶和干粮为绿化西宁南山种了10年树。他的事迹和精神,至今被青海人民颂扬和学习。我五、六岁的时候,见过一次老人家,他是一个壮实威严的蒙古族汉子。那一代共产党人严于律己,至今让人民怀念。
北楼三层,是我们西宁的家。父母把门锁了,给我和哥哥留好饭票和一个淡绿色的搪瓷碗,我们在院里用碗装沙子玩,开饭时用手抹一下碗,就去打饭,吃完接着玩儿。哥哥曾从门上的窗户爬进去,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嗷嗷待哺的弟弟喂奶粉和炼乳,可新奶嘴没有扎眼儿,奶汁从瓶口的缝隙中溢出,把弟弟枕头结成了奶糖壳,大人回来一通胖揍。四层,是王阿姨家,家里有我的好朋友莉莉。王阿姨家那时非常热闹,经常会有很多叔叔阿姨们在那里聚会,他们会做四川特产的夹沙扣肉,一层五花,一层豆沙;他们会吹拉弹唱,载歌载舞,一般曲目为《绣荷包》、《花儿与少年》,还有一首流行于江浙一带的采茶调,印象中,一位叫“三毛”的叔叔嗓门最为高亢。我还看到,一位姓辛的阿姨吃饭时总到我们这个房间用毛巾捂着嘴,后来才明白是偷着吐白酒。
马路对面,是西宁市人民公园。据说,那时规模是西北地区 的。公园内人工湖是父亲他们亲自挖的,他生前说西北的水冷得刺骨。那时,人民公园里有个动物园,里面有各种动物,那些美丽的鹅黄与翠绿靛蓝交替的小鸟,我以为是彩色墨水染的,一直惊讶于染技之高超。猴山上的猴子是最可爱的。哥哥有一次兴奋地接近笼子,被一只公猴扯住了衣襟。我曾被公园里的马蜂把拇指蜇成胡萝卜,哭得死去活来。
公园门口的马路边,有老奶奶推着冰棍车,上面蒙着厚厚的白色棉垫子,起到降温的作用。五分钱的冰棍和八分钱的雪糕,承载了西宁孩子一夏的冰凉。而我们这种辗转于牧区与西宁之间的孩子,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这种冷饮意味着生活在城市。
西宁是我心中的大都市,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商场里,烫着头发的阿姨用夹子夹着发票,通过一根铁丝顺到叔叔手里,父母会扯上我眼中“丑陋”的蓝色灰色布料,喜笑颜开。红色的公交车,是1路车,是最牛的交通工具,可以带我走遍西宁。当我坐一天汽车从牧区来到西宁时,真不想离开这座美丽的大都市。这样盼望着盼望着,直到六岁那年彻底回到西宁。
记忆中,童年与少年时的西宁,静谧而安详。安静的城市里,白色的菜粉蝶翩翩起舞,尾随着行人。白杨树与丁香交错的街道,偶尔有穿裙子的少女,十分稀奇。穿着白色短袖经过街道,在当时看来都是一种时尚。紫色和白色两种颜色的丁香,后来成了西宁市的市花。
(作者在省法院门口留影)
(一九五八年初到青海的作者父亲)
走在街上,有沿街叫卖一种叫酿皮的冷食。在水中将面粉中的淀粉和蛋白分离,加一种碱性植物烧成的灰分别蒸熟,再切成条块,浇以辣椒油、醋、盐、韭菜花、蒜泥等调味品。这是西北最朴实的美食之一。偶然有牧区来的老乡,会带来一种叫“锟锅”的美食,内地人有叫“锅盔”的,当年是用一个独立金属的容器埋在羊粪火中烘焙而成,有三四寸厚,大至锅盖,小至茶杯,外表金黄,内质松软,条件好的,以牛奶鸡蛋和面;条件一般的,配以苦豆与姜黄、红曲,别有风味。青海锅盔配茯茶或牛奶,是上好的旅途食品,其价值相当于新疆的馕,山东的煎饼,伴随着安逸与满足。另一种美食是碗装的酸奶。厚厚的奶皮上飘着淡黄色的油珠,西宁人会有意滴几滴菜籽油,而牧区是硬碰硬的牦牛奶天然凝成的油脂。一碗酿皮,一碗酸奶,足以让一个成人吃得很饱。这两碗美食,滋养着西宁人的胃和心。在街边,还有一种特有的美食,是车上推着的五分钱一小杯的甜醅。简言之,类似于醪糟,酸甜可口,最常见的是青稞制成的,鲜有莜麦制成的,青海人称之为“玉麦”。
上小学时,是在贾小庄小学,下雨后道路泥泞,记忆中这里俗称“猪屎”巷。庄户人家四合院里鲜花盛开,百果飘香。记得小学同学王勇,张英住在附近,里面有一个小卖部,卖薄荷糖和杏仁霜。还有一个福利厂,有一些残疾人在里面工作,聋哑人居多,他们常常比划着开玩笑。小学的小二层楼很漂亮,操场的柳树依依,果树成行。后来无意中读到青海本土女作家贾文清写的《都市里的村庄》,对贾小庄有了进一步认识。隔壁印刷厂的桃树分泌着桃胶,吸引我们去品尝。紧邻的西宁酒厂的酒糟味儿热情地钻进我们的鼻孔,酸甜中透着酒香。
前排右一父亲李韬,右二杨石锁,后排左一裴虎威
五位山西太谷农校来青海工作的校友,现均已离世
西宁的夏天一定要去一趟北山,半山腰有道观,名为北禅寺或永兴寺,建于北魏年间,有青海悬空寺之说。北山上的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他们扛上去种下的。山上有塔,叫宁寿塔,塔周围每年都有一对翩翩起舞的凤尾蛱蝶飞来,黄黑花纹,妖娆而美丽。下山后,一群孩子围着冰棍车,半空中伸着小手,但零钱还没递过去,冰棍已经卖完了。我每次都挤不上,舔着干渴的嘴唇回家。夏天的西宁,居家最主要的一种食品,是凉面。面条是换的机器面,有时候面里还夹杂着黑色的机油。那时候,七八岁的我们会到昆仑路路口的杂货店里,去给家里打酱油和醋,用面粉换面条。耐心地看着面条机和面,擀皮儿,再以一个特质的机头将一整张面皮分离成宽的,细的面条。记得有一次换完面,我身上还有一点结余,就自作主张买了一把水芹菜。忐忑地回到家中后,没想到妈妈一个劲儿地表扬,说刚好家里没菜了。面条煮好过水后捞到面板上晾凉,当地青海人讲究用生的菜籽油拌面,放葱末和花椒后用菜籽油呛出香味儿拌面,再以酱油、醋调制。凉面是西宁人当年夏季的主打食品,配菜一般为凉拌黄瓜或西红柿炒鸡蛋,或辣椒炒肉。那时候没有冰箱,妈妈会把新买的肉切成丁炒七八成熟,放到小磁坛子封起来,这个方法叫“LAN”,每次炒菜时放一些。弟弟嘴馋,一次次偷偷打开盖子找肉吃,进了空气,肉就坏了,生了虫,再次去取,吓得弟弟连人带罐子掉下来。西宁本地人会用杂粮做搅团、散饭作为消暑的食品。出去郊游,大家带凉面或带糯米红枣饭,放在一起吃。野游时一般会选水峡、东峡、南门峡、宝库、蚂蚁沟等景区。
大美青海,景色宜人。
(作者的妈妈种的指甲花,又名“海娜”,用花朵捣出的汁液敷在指甲上,可与指甲油媲美。)
在胜利路菜市场,我常常闻着青菜的香味儿。大学毕业回来,有一次和芸路过这家菜市场,被电视台拍了一段录像。当年的西宁电影院门口有很多摆小人书的书摊,我们贪婪地坐一下午去看书。再往前走两站就到了儿童公园,我们捉水里的鱼虾,接着去转附近的古玩市场。继续往前走,是西宁的三榆商场,得名于三棵古榆树。这里也是西宁最繁华的大十字,西关街一带,是西宁的“曼哈顿”。继续往前,就到了东关,前方快到火车站的地方,叫西宁大厦,是西宁的标志性建筑。东关一代, 的清真饭馆叫“小圆门”,过去讲究兰州的面和西宁的菜,清真菜系以味醇,量大,干净而享誉西北。清真菜里的糊茄和甜品更是别有风味。
上大学那年,西宁流行叫“巴拿马”和“十字架”的紫红色,淡绿色衣料。除我外,几乎每个外地求学的西宁子弟都有这样一身套装,这就成了认老乡的标志。我在大三时,也倔强地做了一条这样的裤子。西宁人把逛街叫“浪”,那时街上到处“浪”着红色和绿色的人流。我在水井巷看上了一条绛红色连衣裙,和一双白色极薄的长筒袜。母亲领着我看了很多次,才买下了,但条件是满十八岁才可以穿,我那时十七岁。
(作者在西宁人民公园留影)
五年大学毕业,已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西宁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餐饮业非常发达。一个幸福的西宁人一天可能是这样度过的:早晨,先品尝交通巷路口的一个师傅车上卖的甑糕,一层枣肉,一层豆沙,再来一碗香气四溢的粉汤或杂碎汤,晚些时候,上海馄饨店里雪白的馄饨散发着诱人的青菜香味儿,西宁浴池旁或老省法院门口的羊肉泡馍也不错,中午可以选择麻辣烫、串串香、地皮菜包子、干拌、炮仗、拉条。在西门口,互助巷,可以品尝上海西餐厅正宗的本帮菜,上海烧麦店里精致的烧卖,在儿童公园附近,爬过一个陡峭的楼梯,品尝排队才轮到女士乐酸菜鱼。而莫家街酿皮,玛利亚火锅,油香,马忠酿皮,商业巷的兄弟酿皮,汉中粳皮,宝鸡擀面皮,交通巷的小西牛烤酿皮,水井巷的烤羊肉串,麦仁饭更是难以取舍。早年间流行的大通后子河的杂碎,一直向往,但没吃过。西杏园还有一家知名排骨店。朋友霞是在格尔木长大的青岛人,但最喜欢到青海剧场吃青岛海鲜。南来北往的西宁人,能够接受南方和北方的所有饮食,并在西宁本土化,融入每个普通百姓的生活中。
除了美食,人们喜欢夏夜西宁的凉爽和安静。西宁人过去连电扇都不用,凉风习习的夏夜,盖薄棉被睡觉。西宁当地人非常讲究礼数,庭院里的鲜花要摘下来会客时送人。但任何一种鲜花的香味都没有超过沙枣花儿的芬芳,那是一种甜美而不冲鼻的香味儿,盛开于端午前后,淡黄色的一簇簇花朵,热烈而不招摇。那时街上穿着鲜艳裙装的姑娘如鲜花般美丽,没有人想到这是身处高原古城。人们会带着待宰的羊开着车去郊游、去“浪山”。美丽的河湟谷底里,在花儿的歌声里,在马兰花丛中,留下了西宁人曼妙的舞姿和憧憬。
(年夏,作者与法医室同志合影)
离开西宁快20年了,父母都已在北京离世。我回到西宁只能住在酒店里。不远处城西区的土丘状的虎台静立着,默默诉说年前,东晋十六国南凉国的兴衰。南北山也静静地矗立着、注视着西宁的巨大变化。在西宁的街头,我非常茫然。我说的地名没有了,我指的路经常是错的。用青海话说,我就像一个咒世(傻瓜的意思)。人民公园里的动物迁走了,大十字天桥拆了,北山的夜晚灯火通明,一个鳞次栉比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呈现在眼前,我如同一个外乡人。老城区内,街上是各种做的色彩鲜艳热气腾腾的锅盔和月饼馍馍。各种口味的抓面,各种美味的酸奶。新城区内,博物馆,艺术中心,高速路穿城而过。新城广场上,欢乐的锅庄音乐此起彼伏,各族群众聚集在一起欢乐地歌唱。随着每年环湖赛,高原诗会,黄河漂流等国际性活动的举办,西宁大街上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国外友人匆匆走过,夏季的西宁,旅馆爆满,的士难求。一代又一代人,为振兴青海,建设西宁,贡献了自己智慧和才华。
在一片喧闹声中,人到中年的我,走在夜色阑珊的西宁城中,远望着后来称作草原总站的我的家。
当年的老北楼现在叫农垦大厦,我曾经在这里登房被几个服务员小姑娘当作是外地游客。我很想告诉她们,姐6岁就在这楼上混,现在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日新月异的西宁让我振奋,但也有抹不去的忧伤。大美青海,一带一路,中国夏都,这些溢美之词之后,属于我的只有另一个词:家。
我的大青海,我的西宁,我的家,我成长的地方,我幸福的童年与少年。
我希望时光倒流在一个七月的下午,西宁家中,妈妈在做饭,爸爸在看书,我在写作业。弟弟不知又搞坏了家里的什么东西,正转着黑黑的眼珠想着主意,纠结于坦白还是隐藏。一切都如之前的亲切和满足,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作者母亲喂养的牡丹鹦鹉)
我们排队去打老乡自行车上驮着的,现挤的,装在大桶里的,产自二十里铺奶牛场的牛奶,买一份爸爸爱吃的豆腐脑,到牧工商饭馆即后来的南北酒家吃一顿小笼包子。妈妈养的草原上的野百灵快乐地叫着,美丽的牡丹鹦鹉开始拍着翅膀歌唱,我们洗羊肚子,牛肚子,煮着满满一锅。我们用青普话诚恳地让着客人说:“吃唦!包(甭)客气!”我们听老师用青普话朗读课文:“冲(春)天来了,分(风)轻轻地刮着。”而父母来京后,牡丹鹦鹉因无人照看,意外饿死了。养了十几岁的百灵,父亲送给了鸟市上一个南方鸟友,说不忍心看它老死家中。一切都已过去……
此刻,我希望外边传来老乡用旧衣服换大豆的声音,“换大豆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那些倒挂金钟、臭绣球盛开的西宁夏季的夜晚,那些母亲在夏夜的厨房里操劳的背影,灯光下指导功课,教我唱“听妈妈讲过去故事”的夜晚,永远铭刻在我的生命中。
那是我一生的最美丽的夏天,西宁的夏天。
(作者拍摄的西宁夜景)